追忆逝水韶年(之二)
散文  2017年08月30日  阅读:826

……他们把书籍“钉进棺材”,后来又把书籍的小白兔关在铁丝编织成的大笼子里(千真万确),那些穿着蓝大褂,厌恶一切、衰老不堪的图书馆的馆员们,就坐在笼子深处黑漆的大木桌后面(像神父)。我就在这样的“书架”前(像看动物园),走来走去,像一头小猫那么轻捷。凭心而论,这还真是个好办法,你毕竟能从那细铁丝漏出的一个一个小窥孔里看清书脊上的书名、作者,至于猜测内容什么的,那全凭你的读书经验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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终于有一张《书证》了(书证当年可不是人人可以有的),这是七十年代开端。有了这样一条小舢板,就可以在书湖里划来划去,捞些小虾鱼了。

我开始回城了,站在人群里看广告。在那边田野里玩得可真痛快,骑着些马儿,灰的,铁青的,雪花马,在庄稼的经纬度上走来走去。“十年寒窗苦”,读书和文化确有效力,我就一次也没有数错过寥寥无几的几匹马,还有几千天的日子。……

我确信我生活在一个“美好”的时代。之所以这样说,既不是出于愤世俗,也不是阿世。我只是承认生活巨大改变。这一切以惊人的速度在长久等待后的一瞬到来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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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尔基从俄罗斯南部荒凉闪亮的高原走过,手里提着一把琴,和一盏烟气腾腾的煤油灯,走吧,克服困难,从苦难的“童年”到“人间”——“我的大学”,于是他揩了一下蓬乱的头发,去当伙夫,擦地板,当乞丐;“热爱学习吧”,它会使你生活得具有意义,幸福和愉快。巴普洛夫微笑着走出他的大厦——

“孤独”算什么?“我的全部道路就是从孤独走向人间”,普里什文肩着一杆猎枪,他的低语震落了清晨林中水滴。弗洛依德从艰深难懂的心理学原著中抬起狡黠的目光,受压抑了么,朋友,受压抑算什么?受压抑是人的全部智慧和灿烂才华的原动力呀……于是他们都消隐了,只有意大利古诗人但丁,吹着最后一支“神曲”,从汨罗江上空飘过,他呼唤东方的屈原和“九歌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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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月之花,有多香!沁人心脾,直透灵魂。我愿坐在这丁香雾里,静静读书,多么幸福!我还年轻!读书,懂得真谛,写作,多么好啊,这丁香呼吸使人柔和,善良,美丽,尽情神游,呼吸吧,深深地,千万别在此刻吸烟啊。

有什么书好读啊,十年,一年又一年,我踏破了图书阅览室的门槛。吮吸着瘦骨头长起来的孩子。生活是最严厉的教授,它什么不可能告诉你呀,“文学,是一种被全面击败的象征”,萨特退到最后的墙边,再没有路了,于是他选择了生存,结束了一个蒙昧和混乱的时代。黑色幽默的莽蛇在游动着,凡高从金黄而倾斜的田野里,用金黄色皮肤向太阳笑。印象派和现代主义的宾客们穿着簇新的服装走来走去,很美,不过倒很像是吸引人的服装模特儿。但他们不像是书,像是一种五彩斑斓的“贝壳”。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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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在一本笔记本的扉页上整齐地写下下面一段话:

“人的精神的光芒,在于他碰到废墟的时候,自己不成为垃圾,而要鼓起嫩芽和生命。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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什么是文学?写什么?为什么写?为谁而写?!……

诗行是笔直的,世界上所有真正作家的笔都是“直”的(不是弯弯曲曲的),他们在写作、铺开稿纸以前,首先略微挺一下胸,端正身体,然后深俯下头,叹口气,一丝不苟地为同代人,祖先,流血流汗的饱满土地,各种肤色的绚烂人类开始“作证”。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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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那些写作者)有一天他们开始年迈,衰老,但他们的村庄、城镇、园林、庭院、一切留有他们身影和微笑的地方,将有人类之手创造的不朽的植物、建筑们的秩序和生存。有一天他倒下了,要求他的同伴们把他的身体摆正,摆成一个绝不缩作一团的、倔硬、坚强的“一”字人形。然后终于卷曲了,像枯萎的落叶,化作一缕轻烟,淡入蓝空。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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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多年前)当我的第一本油印的诗集结束的时候,我觉得像是“逃离了一个时代”。我愉快地吹起口哨,把那支二十五克重的笔轻巧地掷进口袋,难闻的油墨气味刺激着我的头脑,仿佛一片烟雾……不知怎的,总觉得印刷术的发明像是发明一架笨重的大石磨。我才不相信什么成功呐。对诗人的桂冠有多么刺痛颅骨已使我毫不感觉兴趣。但这是春夜,远方一定轻轻地弥漫着什么,引我走向它的深处,那儿灯火密集,宝石绽亮……我重新吸了一口气,想起了我见过的大学校园,夜里的林木多蓊郁……

——不要穿越那条被叫做“愤怒”的河流。